追溯的意思_追溯五四文人風范
追溯五四文人風范
核心提示
◆ 今天,我們會用各種“標準”對人群予以切割。用標準衡量一切,用指標判斷一切,天才難有空間。
◆ 斯文尚在嗎,今天,文化傳統還在嗎,那種Q文人風范還在嗎?但是反過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之所以我們能夠發出這種質疑和呼喚,說明這一切在我們內心當中從來沒有遠走,只不過它需要時間來推進。
壇主小傳
趙普光,生于1979年6月,河南杞縣人,文學博士,現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主持國家社科基金等項目多項。參與編輯著述多種,獲獎多項,學術兼職多項。
比1919年“五四運動”更早一些的是當時中國的啟蒙運動:“五四新文化運動”。“五四”以后,文人很多,對社會影響非常大,并且相當一批文人是從報紙雜志社出來的,當然也有一批文人是從高校出來的,基本是這兩個體系。
那時中學生都有身無分文、心憂天下的關懷
陳獨秀以前考科舉,接受傳統教育,但是后來晚清政府把科舉廢掉了,這樣一來,一批人都沒有出路了。這時一個很重要的朝陽產業“出版傳播”出現了,報館、雜志社這樣一些實體興起,給了一批本來出路已斷的人一個新的出路。陳獨秀當時創辦了一個青年雜志,這個青年雜志從第二卷改名叫《新青年》,它是中國啟蒙運動的一個重要的陣地。《新青年》順應了時代潮流成為當時中國輿論界的一個非常重要的陣地和窗口。聚集了一批精英人士,比如胡適,在雜志上發表了一篇《文學改良芻議》,從而引起了陳獨秀的激賞,也引起了蔡元培的注意,所以才邀請他到北京大學任教。然后很多人在《新青年》發表文章,引起蔡元培的注意,便親自登門拜訪邀請,把聘書送到一些人手里希望他們能到北京大學去任教。當時很多人從報刊雜志的平臺走了出來,這一批人主要是新派,提倡革新,提倡打倒傳統。
北京大學后來成為中國思想文化起源地,中國歷史上的一校一刊一批文人模式誕生。一校是北京大學,一刊是《新青年》,一批文人是陳獨秀、胡適、李大釗、魯迅等等。都是些領時代之新風潮流的弄潮兒。他們依靠《新青年》雜志為核心陣地,向全國發表他們認為比較重要的一些文化的、政治的、思想的、哲學的觀念、理念。一個是德先生(民主),一個是賽先生(科學)。但其實還有一個,我覺得這個甚至更重要,那就是自由,因為科學和民主是基于自由的。
西方的文化和文明,進入中國,由此輻射全國。比如說巴金后來回憶,他在成都讀中學的時候,接觸到《新青年》雜志,當時他非常激動,深受影響。比如山東的王統照,后來也是中國新文學的一個很重要的人物,可惜去世較早,他當時還在讀中學就在《新青年》雜志上發表過文章,一個十幾歲的中學生,見諸于《新青年》的文章講的是我們民族的興亡和人權,怎么去解決問題,呼吁人人平等。今天,反觀當下的大學生,發現大家都只是一門心思參加英語四六級考試等等。那時候的青年,即使一個中學生,竟然有一種身無分文但是心憂天下的關懷。
五四文化人的很多特點,就是“文人風范”
“五四運動”的爆發,導致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流產。五四新文化運動,從1915年到1919年,這個時候已經開始結出碩果,青年人認同于這樣一個理念了,認同新的文明再造,要從用文化思想熏陶、輿論宣傳的這樣一種教育方式,來培養人,來立人。
那樣的文化啟蒙方式那么快就被拋棄,主要是因為當時社會的空氣:外在的壓力。那時候人們的焦慮感是亡國滅種的焦慮,這在五四前后一直揮之不去,后來這種焦慮轉變成為一種現代化的焦慮。
當時中國積貧積弱,知識分子都在思考用什么樣的方式來改變這樣一種現狀。“五四新文化運動”它是一種用緩慢的文化建設的方式來改變這個現狀,先把人改造好,先使人文明,先使人健全和完善,然后才能建立一個新的世界,這是一個思路。但是更占主流的,或者說更占話語權的是另外一個思路,那就是通過政治的,甚至是暴力革命的方式來建立一個新的體制,從而實現一個新的世界,再來改造人的精神文明。這能夠迅速見效,更被人所推崇。當時那一批關心國家,關心民族危亡命運的人,內心強烈焦慮。后來這些人都無疑選擇了正確的方式來改造這個社會,來實現我們的民族的強盛。但是,事實上五四文化啟蒙運動,沒有得以實現,人們的精神的世界沒有得以很好的改造。沒有建立一個健全的、完整的、完善的人格的時候,即使一個新的社會建立,但它還不能夠稱得上現代化。
正是這場思想文化啟蒙運動當中,出現了很多燦爛的文化星辰。在這個意義上說,五四時代幾乎是一個不可復制的時代,它在中國歷史上以前沒有過。五四之后我們跟西方的接觸越來越多,但是我們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是,我們卻離傳統越來越遠。
“通”,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精髓
五四文人風范的第一個很重要的特點是“通”。他們有著非常深厚的積淀,早年接受的是傳統的私塾教育,讀“子曰詩云”和“四書五經”出來的,這些經典經過長期積淀具有文化的原點意義,他有很多很多的可增生的空間。后來他們出國留洋,能夠把西方的文化給化掉,于是就“大通”。就像林徽因是詩人作家,還是建筑學家,還精通繪畫和音樂。她的修養是圓形的,以點為中心,她給打通了,而且她在每一個領域又非常專、深。后來的教育體制逐漸專門化,逐漸分科化,完全打散掉,很難實現融通。
“通”才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精髓所在,我們講天人合一,講的就是一種通,一種打通、一種貫通,這恰恰能在五四文人身上得以體現,因為他貫通,所以他從容。比如徐志摩,他早年和張幼儀結婚,后來到了西方游學,不是留學,游學不拿學位,想聽誰課聽誰課,非常從容。
還有沈從文,當時在大學講課經常朝著天花板看,不敢看學生,他有一次往下一看,發現一雙眼睛,這雙眼睛特別明亮,他被吸引住了,這個學生叫張兆和。沈從文于是就拼命給她寫情書,最終,沈從文這樣一個鄉下人喝上了愛情的甜酒。沈從文追求他的學生,而且用那種死纏爛打的方式,如果放在現在這個時代,這樣的大學老師肯定有問題。這樣一些人,他在愛情、在情感婚姻等等問題上,如果按照我們現在的道德體制去判斷好像都有問題,但是我們為什么覺得這些人都不壞甚至有點可愛呢?這恐怕也是五四文人一個很獨特的地方。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五四文人的“真”,或者叫“誠”。他愛什么,他喜歡什么,他不裝,我愛了就是愛,我不愛就是不愛了,我不裝,我不端著架子,我不做作,這是五四文人的一個很重要的風度。沈從文去世之后,他的碑上銘文是“赤子其人,星斗其文”。赤子,就是講他的真誠、率真,如果一個人老端著架子,那么這個人肯定是非常虛偽的,什么樣的人才會裝?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時候才會裝。裝的主要原因是他沒有底蘊,沒有底蘊之后他只能裝個架子,只能端著架子,然后讓人覺得他有才,要佩服他。
因為有底線和原則,所以有名師風范
五四文人讓人膜拜的另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是有名師風范。
比如劉文典,他的學問非常牛。劉文典在做安徽大學校長的時候。有一次,蔣介石突然一時興起要去高校視察,于是他就坐飛機蒞臨了安徽大學,我們想那個場面應該非常隆重才對啊。可惜蔣介石到了安徽大學之后發現,沒人睬他,老師在講課,學生在學習,工作人員都在照常辦公。蔣介石很失落,很沒面子,一氣之下回南京了,接著要把劉文典給罷官,不讓他當校長。
近來有一個話劇叫《蔣公的面子》,講的是當年的中央大學三個教授,關于蔣介石要請他們吃飯,他們說要不要給蔣介石面子,去不去赴宴呢?那么現在呢?面子反過來了。哪一個官員要請誰吃飯,那是天大的面子。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境界?他認的是道德、學問和真理,是你這個人。不是權勢,不是名利。這些人非常非常純粹,有名師風范,所以他才能活得灑脫,才能放下,無欲則剛,無私而天地寬。比如說熊十力和費明,他們是湖北老鄉。一個在北京大學做教授,一個在北京大學當學生。熊十力曾經專門學佛。費明也非常喜歡佛學,他經常去熊十力家探討,說著說著,外面的人就聽到里面在吵,再后來板凳就飛出來了,兩個人打起來了。費明說我再也不來你家了。只是第二天,他又來了,來了之后又探討,又吵,吵完之后又走了,然后又發狠不來了,但是后來他又來了。他這不是沒臉沒皮么,怎么能這樣呢?其實這也是名師的一種表現。為什么能這樣,因為他們吵的原因是學術見解不同,并不是私人恩怨。文人的底線就是在這產生的。今天恐怕已經很難找到這樣的風氣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向往文明和風范,說明斯文并沒離我們遠去
下面要說的是天才的空間,又要說到沈從文。沈從文的經歷具有勵志色彩,他出身非常低微,馬馬虎虎讀了小學,然后去當兵,加入的又是非常不正規的地方武裝。當完兵之后去了長沙,在長沙因為一場單相思錢被騙了,他覺得很沒面子,不敢回家。最后迫不得已找人借錢,他跟熊希齡沾點親戚,后來從熊府上拿了錢去北京,成為民國時候比較早的北漂一族,旁聽北京大學的課,接著開始寫作。可投稿總是石沉大海,沒有錢吃飯,于是他給郁達夫寫了一封信,郁達夫就去看他了。那個時候北京的冬天非常冷,郁達夫看到一個小青年,手凍得紅腫,趴在那兒寫作。郁達夫跟他聊天,然后請他吃飯,把剩下的錢全部給了他,又把自己唯一的一條圍巾送給了沈從文。這些對于處于逆境當中的沈從文來說,絕對是巨大的鼓舞。隨后沈從文的文章逐漸得以發表,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但是作家的稿費太低了怎么辦,他還要養家糊口,就要去學校教書,雖然他沒有學歷,卻照樣走進學校講堂。當時的校長是胡適。沈從文還搞了一場師生戀引起了胡校長的注意,因為張兆和不斷接到沈從文的信,一封一封又一封,她把它編成號,實在扛不住之時,就一起交給了胡校長。胡校長一看,說什么意思啊,你害怕你的父母不同意?那我去跟你父親說。后來我們知道,沈從文和張兆和結婚了,再后來沈從文到了武漢大學,到了青島大學,到了北京大學,到了西單聯大。名氣越來越大。
還有梁漱溟,當初只是個中學教員,因為一篇文章引起了蔡元培的注意,于是蔡元培就邀請他到北京大學當教授。還有陳寅恪先生,那時非常年輕,而且沒有學歷,照樣能夠受聘成為清華國學院四大導師之一,等等。他們的經歷體現天才需要空間。今天,我們會用各種“標準”對人群予以切割。用標準衡量一切,用指標判斷一切,天才難有空間。
人不是機器,是一個一個完全不同的多樣的個體存在。這個時代這個社會有三種資本,一個是政治資本,或者叫權力資本,一個是經濟資本,一個就是文化資本,但是文化資本似乎最不值錢,但卻又是最長久的,因為它是“化”,化是什么,它是融化你內心的,使一個人生命內部起變化。因為每個人內心當中都有一個共同的向往,這也是文化或者文學永恒存在的重要原因。比如說在座的各位在這么冷的清晨起了個大早來聽講座,主要是因為大家喜歡這個話題,僅僅是喜歡就已經足夠。因為在你的生命中,在你技術化的繁忙生活之外,需要有內心的世界和精神的空間。你需要這些東西來填充你自己的內心,而內心的東西,才恰恰是我們生命中最根本的。我們每個人都想成為一個完整的,獨特的,個性的一個自我。我們每個人在追慕五四文化和五四文人的時候,都充滿了一種期待和向往。為什么會向往?就是在現實當中我們需要那樣一種風度,那樣一種風范。但反過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之所以我們能夠發出這種質疑和呼喚,說明這一切在我們內心當中從來沒有遠走,只不過它需要時間來推進。
(本報記者梅劍飛根據趙普光在南京圖書館舉行的講座整理,未經本人審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