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皖南318皖南慘變記(節錄)

    更新時間:2017-07-11    來源:黨史上的今天    手機版     字體:

    【皖南318】皖南慘變記(節錄)

    皖南慘變記(節錄)

    一九四一年中國第一件發生的大事情,當為國民黨革命軍新編第四軍(簡稱新四軍)之被取消及其皖南部隊之被殲滅。這事震驚了全世界。關于此事之經過我們政府已公布了命令,發表了談話,中外各報也都記載。但據我所知,其語焉不詳者固多,而語焉不實者更多。我是個親身經歷這次事變的人,現在剛剛脫險,到達某安全地點,所以我覺得我有這樣的義務,把事變的經過和脫險的情形,原原本本地寫出來,報告全國同胞和全世界真正愛好和平與正義的人士,并訴之于比較健全的理智與最低限度的良心,以求有遂于團結抗戰之偉業!以及世界和平與正義之確立。只因我狼狽脫出虎口,手頭并無材料,所以只能憑記憶所及,將目擊事實,一一寫來。比較完全的報告,只能俟諸后日。

    ……

    友軍包圍圈

    一月五日晨,全軍各部到達茂林及其附近地區。司令部人員駐扎在茂林附近的一個村落上。本擬連日開拔,第一因天雨,其次因各方情報,知道周圍情況非常緊張,所以決定留在茂林一帶,權作休息。這兩天,我和葉軍長同住一室。葉、項及周副參謀長討論軍事行動時,我經常是個旁聽者。葉軍長常戲謂予曰:“再過一些時候,你也可以帶兵了”。我這時期的確用力研究軍事,實行“在戰爭中學習戰爭”之名言。

    住在茂林的第二天,各部隊的電臺都已經建立起,司令部秘書處的電臺,早已和各處通報。據當時所得報告,周圍友軍確切知道者已達七個師,人數約七萬余人,彼等對行動中之新四軍已形成一堅強之包圍圈,其駐防地點大致如下(僅憑我現在的記憶,或有舛誤,但大體如此):

    第五十二師——涇縣縣城一帶

    第一〇八師——青弋江、大康王地區

    第一四四師——從包村、厚岸到茂林、章家渡一帶

    新七師——自木鎮至中村一帶

    第四十師——星潭、三溪一帶(自蘇南溧水經廣德開來)

    第七十九師——太平、銅山地區(自浙江開來)

    這樣可以說已將在茂林一帶之新四軍,包圍得水泄不通。到此時,新四軍負責人才了解友軍對新四軍不但要加以個別的襲擊,而且要全部予以殲滅。證明當日所獲情報,友軍已“奉令將新四軍一網打盡,生擒葉、項”,更見顯明。五日晚間,葉、項、周等就仔細研究對策。當時決定的方針是:友軍不開槍,則新四軍決不開槍;新四軍繼續向蘇南進發,其路線則躦友軍包圍圈之空隙。循此方針,乃找熟悉當地地形之工作人員及民眾,精密研究脫出重圍之路線。當晚決定之后,即分配各部以具體任務,用電報拍去。

    五日下午,友軍某師之一連,已在高嶺附近向新四軍開槍襲擊,當時新四軍并未回槍,后來見友軍增援沖來,遂予以回擊,雙方死傷數人,友軍被俘四人,即解到軍司令部軍法處。六日,我和政治部汪科長等特去審問。他們只說此次沖突終不能免,我們完全奉命而行,沒有辦法。問他們,友軍究竟作何布置,堅不肯說。后來經軍法處多方探詢,始知這四個都是相當老練之特工人員,并非普通戰士。

    六日,軍政治部對敵工作部部長林植夫先生以與陳聯絡專員亦有幾面之交,遂去看陳,且告以友軍之布置如此。陳大驚,當時以為林氏此行乃給彼以警告,實則林氏全無此意,僅向彼說明,新四軍的意向決不愿與友軍沖突而已。陳當場表示:如新四軍方面對彼已有所決定(其意是指槍決),請早早執行,如欲令其有所報效,彼當致電并致函于司令長官說明新四軍的苦衷,并希望令飭各友軍解圍。言罷,淚下如雨。林部長就告訴他,新四軍對他決無別意,其生命安全,敢絕對擔保。同時表示,如彼愿意從中斡旋,使不幸局面得以和緩,則彼以國民一分子資格,表示感謝。陳即乞紙筆,草擬一電報,乃致顧長官者,并寫附一信。此外,他還寫了一封家書。林先生拿回來,即交秘書處都給發出了。

    翻過丕嶺

    一月七日晨三時,全體部隊離開茂林向丕嶺進發。蓋事前探知,此處系友軍包圍圈之間隙,或能通過。將抵高坦,即有某部通訊員來報告,前線已發生接觸,丕嶺上有友軍阻路,且密集開槍,某部已將其擊退矣。司令部即在高坦汪氏祠堂上稍事休息,其時天將明,而轉酷寒,大家就擠在祠堂里歇下。參謀處又架起電臺與各單位聯絡。周副參謀長當即派一參謀,上嶺偵察,如無多大動靜,全隊人馬,即行上嶺。

    旋得報告,嶺上已無友軍蹤跡。全部人馬當即沿一小溪前進。當時決定不走大路,恐遭意外之襲擊,故循小徑上山。沿路有偵察員傳達報告,首次稱丕嶺上尚有槍聲;其后稱友軍已盡退山下去了。經過百姓人家,最初都閉戶逃避,當告以是新四軍,即開門出來訴說他們昨夜聽得槍聲、機關槍聲,十分驚慌,因事前已有某師一排人馬,前來抓雞抓豬,擄了一通去了。我們告以不必驚慌,不久便可平息。鄉民便指指點點,口里說:“這部隊真好,真好!”

    山路越爬越陡,山峰越來越峭。而且峰回路轉,好象路總走不完,峰總爬不盡似的。云霧迷漫,澗水崢嶸,真是絕好風景。項副軍長笑謂我曰:“打游擊才能看好風景。此等地方平時哪里走得到。”這時我就想起,前些日子項和我們暢談三年游擊戰時,談了幾晚還沒談完。他當時也說江西、福建、廣東邊境的好風景,他都看遍了,將來誰要寫一部東南風景志,那非請他為顧問不可云云,詢非虛話。

    路過一小山洞,洞前有機槍彈殼甚多,知為友軍早上打新四軍時所用。其實項及袁國平先生均稱,此路曲折而險,如友軍在此等山坳處對我施以襲擊,且堅守不退,則確乎難于通過的。我們最初都騎馬上山,后來路轉險陡,遂徒步爬山,馬都跟著走,騾馬都氣急喘喘,累得要死。路過一處斷崖,我們都累了,就駐足休息一下。將行,葉軍長忽然大發風雅,站定在山野旁邊叫我道:“俊瑞,我有兩句詩,你接下去和成一首,好不好?”我想葉軍長在此又餓又累的時候,還有如此雅興,而其實,我當時的興致也并不壞,就應他說道:“好,不知我接得上否?”他就念出他的兩句詩來:

    “霧里美人云里山,臨崖立馬君試看。”

    真是不僅風雅,而且有些風流呢。老葉對其夫人之愛和惦念,我是深深知道的。我想了一下,便轉換口氣念道:

    “層峰直上三千丈,出押蛟龍插翅飛。”

    這僅表示我當時的希望而已。我們吟的雖是歪詩,但回想當時的情景來,真是怪有味道。

    再過了幾個山頭,快到丕嶺頂上時,即聽得那邊山下有槍聲。等到爬到山頂,則山下不僅有步槍聲,且有幾陣機關槍聲。于是知道戰斗尚未結束,大部隊尚無希望過去。在山頂休息片刻,山下槍聲稍疏,乃朝著槍聲起處,走下山去。此時,我們事實上已經上了戰場。我和任光先生等都是未習慣于戰場生活者,那時心境確有些兩樣。但此種感覺亦異常新鮮,同時預想此種情形亦大約不會繼續好久,不久即能平靜。

    沿路就看見幾個新四軍的負傷戰士,躺在路旁,工作人員在為他們敷藥,且有擔架等著。有兩位受傷頗重,口中喊痛喊媽不止,我們見了心里非常難過,但亦只有把他們留在后面,此外別無辦法。因新四軍的醫院早已撤銷,醫務人員差不多全已調離皖南。當時我們都說,假如此時沈其震處長在此,其心中不知要苦痛到如何也(沈處長對傷病兵員之愛護,無微不至,是全軍皆知的)。

    我們下山時,步履都極慢,因恐兩旁有友軍埋伏,事前總先派人員上前偵察,然后前進。走了一個多鐘頭,就到山谷內(皖南人稱為坑)。坑內有三、四戶人家,我們因為肚子餓得不得了,就走上一戶人家,給了些錢,叫他們燒些東西給我們吃。誰知村里人回答,他們的米早已給友軍拿光,他們的一個病孩子,今天還睡在床上叫吃沒吃呢。不單這樣,他們的衣、被也已被拿光,那位家長出來見我們時,身上還穿著他女人的一件夾衫。我們無奈,就將各人所背米袋(行軍時,多數背一長形的米袋)中的米,拿出一部分米,借他們的鍋子,燒些稀飯來喝。我的衛士在茂林街上替我買了一包花生,也全拿出來,大家吃了。吃了之后,精神大為振作。而其時步槍聲、機槍聲又來得密了。而且到傍晚時,還聽得很近的炮聲。

    星潭遇阻——第一次折回

    葉軍長在當天下午,帶了幾個衛士,親自到火線上去視察。他回來時講,坑口一部分仍為友軍占住,坑口前面就是星潭村。據偵察員報告,友軍第四十師(從蘇南開來的)在該村筑有碉堡,其中有兩個輔助碉堡,新四軍已經占領,其主要的一座仍在友軍手中。現友軍封鎖坑口,火網猛而密,所以完全不能前進。當時某參謀即建議,翻過裘嶺或另一山嶺,或能沖出重圍。蓋當時新四軍一團和三團正在星潭一帶和友軍激戰也。

    將晚,葉軍長即召集一軍事會議,項、袁、周等均出席,對當前局勢及眼前處境作慎重的檢討。會議歷六小時始散,決定不向前進,而自該坑撤退,再翻丕嶺回到原路。當夜即倉促出發,檢查人馬時,見已有小部分迷路散失者。黃源先生率領之印刷廠職工,其時即四處尋找不見,蓋因黃昏天黑,失卻聯絡所致。直到第二天下午,我們已到丕嶺另一山腳之坑內時,才發現他們蓬頭垢面的來到。蓋他們已伏在山上榛莽中餓了一天一晚矣。

    當天晚上重翻丕嶺之時,實已非常疲勞,因為白天剛才翻過這云峰層層的高山,晚上又要翻過去。加上天色漆黑,又不能照火把,張電筒,實在難走。任光先生還要扶著他太太。我則恨煞是近視眼,山徑曲折,一不小心,就要迷途。我沒有辦法,只能叫我的衛士在前面走,我在他背上縛上一塊白手巾,走時只能不看腳下,單看他背上,跟著走去。因為當時跌跤事小,迷路事大。當然,有時沿絕壁走時,跌跤也并不好玩,一失足便會成千古恨的。但畢竟跌跤事關一己,迷路則事關大家,因為我們后面還有大部隊,如若你一人走錯了,后面的人就會跟你全都走錯。這種苦痛經驗我們后來遭遇不少。即如這翻丕嶺之行中,黃源先生一干人馬之特別吃苦,何嘗不是如此。

    在沒有翻過山頂的時候,經常擔心背后有炮打過來。那時“燈光管制”特別嚴格。葉軍長屢屢從前面口頭傳下命令,絕對不準點燈,不準掉隊(即落伍的意思)。但我就是一個時時刻刻有掉隊之虞的寶貝。這時我才悔恨不該把眼睛弄成這樣的近視。至于點燈,也是有的。這是幾副擔架,中間有一副就是擔著社會科學家朱鏡我先生。他是政治部宣教部部長,他害胃病很重,最近因跑路爬山,過于辛勞,就吐起血來,行走不得,所以只能睡在擔架上。另外一位,就是政治部的組織部長李子芳先生。他剛才在臨時軍醫院割治盲腸出院,就碰到這樣的關頭。他也行走不得。另外的就都是這次受傷的戰士。這些擔架,在漆黑的深夜,要抬上這樣陡的山嶺,路又狹又不平,如若沒有火把,那怎么行呢!所以雖經軍長再四嚴令不準點燈,而還有盞燈火點著,在山崗上如螢火疾飛者,以此也!

    來到山頂,有些人實在已經走不動了。任光先生的太太眼睛也不好,拖住任光先生走,弄得他滿身大汗,氣都喘不過來。他委實走不動了。一面因為肚子餓,我實在也走不動了。老于行軍者如教導總隊隊務處長(后為代理參謀處長。因原任參謀處長趙凌波已調到第一團去協助傅秋濤,為副指揮)張元壽先生,走到山頂也只得躺著,走不動了。當然,他又當別論。他是從江北趕渡江來(因曾被派偵察無為一帶交通線路),又被調到參謀處工作,連日連夜毫無休息所致。

    這樣走了五、六個鐘頭,才重新翻過丕嶺,到得一家土紙廠里休息。太累了,一倒在稻草上就鼾睡了。

    到后來,從純軍事的眼光檢討起來,如果這次不折回來,沿裘嶺及其左右,兩翼包圍,當時完全有沖出重圍的可能。

    高嶺再遇阻——第二次折回

    八日晨,天剛亮,就起身。吃過早飯,就又向原路退回,朝高嶺進發。當時新四軍負責人認為,高嶺坑道左右,有間道可以通過,也許可以避免沖突。

    此時大家估量局勢已成定局,三戰區陳聯絡參謀同行,亦未見其有何幫助,乃請其回去,免生其他誤會。彼乃去。臨行時相互道謝而別。

    我們仍是沿著山澗走。葉軍長及其衛隊是在先頭走,我們在后面跟著,還都騎著馬。我們在馬上一時看看風景,一時還可以讀讀書。走過小村莊,老百姓站在門首,看我們走過,總顯得驚奇,覺得這個部隊溫文爾雅得可以,騎在馬上走路,還要用功看書。

    將午,前面又隱約聽見槍聲。偵察員來報告,高嶺有友軍第七十九師攔路,現正與五團沖突中,詳情待續報。這時我們沿路看見,有五團戰士及政治工作人員向前增援,就知道高嶺戰斗,一定相當激烈。

    再想繼續前進,但聞炮聲及機關槍聲益密。于是又碰到了釘子。但那時葉軍長卻率領其一部分衛隊獨自上前去了。大部隊卻停在路上。項副軍長等即請葉回來,又坐在山腳下商討應付辦法。決定再度忍讓,毋使沖突擴大,立即命令全隊人馬仍向原來路折回,將晚到達土紙廠,權且做飯宿下。

    當夜,葉軍長和我住在一個閣樓小房間里。晚飯后,他告訴我,他已致電重慶及延安,說明目前處境之困窘。他認為這局面恐非一再忍讓所可解決,如此下去,全軍人馬恐怕都要拖累而死。他還追述他在大革命失敗后在潮汕一帶退兵的情形,言下,不禁長嘆。

    我當時還不知道,當晚要立即動身。所以還準備睡覺:把皮包解下來了,呢大衣脫下了。葉軍長告訴我:“就要走的,不要睡了。”果然,不多時某參謀就來通知立即出發。于是我們立即上路。

    在未出發前,司令部命令各人把行李全部重行檢點一下,將一切不是最必需帶的東西,全部送給當地老百姓或竟丟棄,準備輕裝戰斗。這樣,我就只留下一只身上背的小皮包,一條輕的小棉被,一身短衫褲。其余的全部丟了。這丟,對于我當然是非常傷心的。這里面有我三年多來的讀書筆記,特別可惜的有一部在重慶時所寫而在皖南已部分補充完的原稿《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約十二萬字,另有一篇去年十二月間在司令部時所寫的《新文化運動的發展及其指導問題》稿子,約三萬字,都被迫丟掉了。另外,還有兩張答應人家永不丟掉的照片。但這些損失,如和當時全軍所丟掉的東西相比,又算得上什么呢?

    大雨和彈雨

    又是黑夜行軍。又不準點燈!不準掉隊!我們向高坦進發。今夜行軍的情形和前兩天完全不同了,現在已變為完全的戰斗行軍。新四軍,從所有的負責人到全體戰士,都認為再作退讓,便是死路。無論如何必須站在自衛立場上,站在保衛民族抗戰力量的立場上,堅決戰斗了。我們要老實說,當時新四軍因為連日的“倒回頭走”,士氣已經大大受了影響。而且此次移動,絕不準備打大仗,原有糧食全部轉讓,現在這山區里邊,并無大的村落,如何辦得到這許多糧食?所以當時大家覺得問題是非常嚴重了。

    半夜,到達離高坦三、四里處。兩邊都是緊密的機關槍聲。流彈已紛紛從頭上掠過。夜是漆黑,北風刮得勁,冷到刺骨。我們停立在路旁。其時葉軍長已親率一部分部隊,在高坦山坡上作戰。這里對新四軍作戰的主要是第一四四師,他們在高坦兩旁山上,都構筑了工事,布置了機槍陣地。等到先頭部隊到時,他們便密集射擊,所以葉軍長就命令部隊向前沖去。

    這時的戰斗非常激烈。幾千個非戰斗員的隊伍都站在高坦附近的路上,其時忽烏云密布,大雨傾盆,把所有人馬下得都象落湯之雞。再加上刺骨的北風,簡直吃不消。我們這幾個人弄得一把傘,大家緊擠在一起,還冷得牙齒突突作抖。流彈密密的從頭上飛過去。大家靜寂地站著。對面山坡上離我們不到三百米的地方,已有人持著電光在梭巡。我們想:如若是友軍,我們就都糟了糕。

    前面不斷傳來葉軍長的命令,叫三團、五團等等武裝隊伍趕速前去增援。大家全部的希望也都寄托在這些增援部隊身上。我們站著的一條路是很狹的,這些非戰斗員要盡量讓戰斗部隊趕上應援,有時被擠下路邊的水溝里去,似乎也覺得應該,好象這樣才算盡了一點義務。

    快要到天明的時候,槍聲稀疏了,前面來的報告說,友軍已經給這邊打退了。于是我們就走上前去。走過橋,就是高坦的汪家祠堂。不多一刻,就有一個副官走來,對我說:“軍長請你去。”于是我們就走進祠堂,葉軍長就在右邊廂房里休息。我和任光先生等因為站在路上一夜,吃風吃雨,疲乏萬分,也急急忙忙倒在鋪上就睡。那時從葉口里知道,這祠堂左右兩個山坡的友軍已經全部退出,但友軍封鎖重重,前面山頭還在友軍手中,并且已有開始向這邊進攻的模樣。同時,葉軍長又在向集合在祠堂附近的部隊訓話了。

    但我們實在因為太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睡了一覺再講。

    走上高坦火線

    槍聲和炮聲越來越密,畢竟睡不得。我們也就爬了起來。須臾,第三支隊司令員張正坤來了,葉軍長見了大大歡喜。張在內戰時代,曾任紅軍師長,是一員猛將,性如烈火,但堅貞勝常人,作戰尤勇猛無比。他一到,葉軍長便命他先到背后坡上去視察一下陣地,然后帶了人馬,向右翼迂回,繞過友軍背后,設法沖出一條路,可讓干部隊伍通過。(那時作戰主要目的即在保存干部力量,其他在事實上已難顧及了!)

    其時,祠堂門外忽歡呼聲大作,我們都莫知所以。我就出去一看,見政治部工作人員及大批在休息中之戰士在高呼“歡迎友軍參加新四軍共同抗日。”仔細一看,一群人簇擁著一個戰士在中間走。后來才知道他乃一四四師的一個排長,在早晨戰斗中率領其半排人投誠過來,且攜帶槍二十余支,還有些子彈。眾人把他推到祠堂左旁的草坪上,由政治部人員即席致歡迎辭,略稱:“我們決不愿打友軍,我們要求友軍讓路給我們轉移。這位同志能深明大義,率部投誠,共同抗日,我們十二萬分的歡迎!”,說完,他們一陣熱烈的鼓掌。那位友軍排長感動得什么似的,他夢也沒有夢到,到這里來會受這樣的待遇。在場的戰士們就唱起新四軍軍歌來,唱到末尾:“東進!東進!我們是鐵的新四軍。”的時候,特別有力。忽然間,“轟!”的一聲,向這草坪方向過來。

    “大炮!大炮!”大家叫著。

    那位政治部的臨時主席,就叫著:“大家散開,快快散開!他們的炮兵陣地找見了這里的目標了。”

    于是一面臨時裝成,寫著:“歡迎友軍同志!”的大旗在前面引著這位排長到祠堂里來看軍長。那時葉軍長已從房間里走到祠堂里,那位排長由人領過來,他見是葉軍長,便立正行了敬禮,大有觳觫之概。葉軍長立即溫慰他一番,接著就問他的姓名,在哪一部隊,他一一回答了。

    “你為什么要投誠?”葉軍長微笑著問,手里搖著他那支隨身不離的手杖。

    “我們不愿打新四軍。”

    “你們為什么不愿意打我們新四軍呢?”

    “因為新四軍抗日的。我們同你們共同打過日本兵。”

    “新四軍不是‘匪軍"嗎?你怎么相信他會抗日的?”葉軍長笑著說,那時聽的人,大家都笑了。葉軍長是怪會這樣幽默的。比方,他對那個看守汪家祠堂的六十多歲的老頭子說:“你們汪家出了大好老了,出了汪精衛這個皇帝了,你們這些姓汪的還會苦嗎?”弄得那老頭兒窘得連連搖手道:“不、不、官人,他是廣東汪,我們是安徽汪呀。我們沒有交關的,官人!”

    那排長連忙回答道:“不,不,那是我們長官教我們說的。我們知道新四軍頂平等、頂文明,你們打敵人打得好。這次長官命我們出動,說是打敵人,誰知是打你們!”

    這時后面的槍炮聲又緊起來了。葉軍長就囑咐政治部好好照料那幾位友軍的戰士,讓他們好好休息一下,不要去打攪他們!還有廣位友軍戰士掛了彩了,軍長囑咐好好先替他敷藥,而當時新四軍自己的負傷戰士,還有幾十個躺在祠堂廳堂上等敷藥呢。護士們就替那位友軍戰士先敷了。

    當下葉軍長就帶了參謀一些人員上山督戰去了。所有上山的人都拔出駁殼槍準備沖殺,我們也跟上山去,走上第一線。前面指揮的人,叫大家伏著爬,不能站著走。友軍的陣地就在對面山坡上,離此不到一千米,我們抱著充分的戰斗決心爬上山去。這是個小山。前面友軍陣地所占的山比較高,大炮不時向這邊放。不過,很奇怪,我沒有看見這些炮擊損壞了什么,于是我對炮的戒心減少了一大半。爬到將近山頂上,葉軍長拿著那個望遠鏡,掛著他那副照相機(這是他永遠帶著的),撐著那根手杖,獨自站在那里,對面山上的子彈“虎!”“虎!”“切!”“切!”地飛過來。他兀自不動站在那里,用望遠鏡望著對面友軍的陣地。他指揮著左右山頭上新四軍的隊伍向對方射擊。

    “帶了你的辯證法上戰場”

    新四軍這時候除開用自己的武裝力量,沖出一條血路之外,其余全無路走。現在各個隊伍都開上火線了。連教導總隊的干部隊和政治工作人員隊也都開上火線去作戰了。所謂干部隊者,其學員都是全軍各部調來的現役干部,為求深造,所以再入隊受訓,使干部的政治與技術水準更加提高。政治隊則是專門培養部隊政治指導員、政治干事和文化教員的,來隊學習的差不多全是后方思想進步的青年。他們格于后方環境,不能償其抗日夙志,就紛紛到新四軍教導隊來學習。最近的教導總隊第三、第四隊約三百余人,都是政治隊。而第四隊的學員都是最近入隊,訓練才不過一個月,共一百多人,其中多數系來自上海,浙江、江西一帶之知識青年。有幾個女青年,原在胡蘭畦女士領導的婦女勞動戰地服務團工作,最近脫離該團,來到皖南,也加入了該隊學習。另有一位王君,原在重慶全民通訊社工作,近因環境關系亦脫離重慶來皖南,原來想參加戰地文化服務處通訊組工作,他中、英文都很好,長于采訪工作,終于因為戰地文化服務處的工作人員已都離開皖南北上,不得已遂亦參加第四隊學習。這些青年同志懷著滿腔熱情,準備學習些抗戰建國的理論和軍事技術,替國家切切實實做些事情。如今受訓一月,槍剛才會拿,是否會放還大成問題,現在卻因友軍所迫,不得不奔上火線,找求活路。

    一小隊、一小隊的增援部隊從指揮所(我們所站的那個小山坡)的小徑轉到另一個山坡上去。這里便有教導總隊的干部隊和政治隊。我和他們都熟悉,因為我也曾上過他們的課。我看見那位姓王的朋友(他從重慶來不到兩個星期)居然也捏著一支梭標,掛著兩個手榴彈(還沒有帶步槍),向火線上走去。他看見了我,連忙向我招呼,同時表示驚異:為何我也冒險站在那里準備沖鋒!四隊里還有一位剛從桂林來不到兩個月的朋友,他卻能背槍了,現在昂然跑步上陣地去。他們都很緊張、興奮,同時臉上都顯得帶一點驕傲的堅定。他們已經沒有個人,只有集體,因為在那時個人是何等的渺小呀。任光先生也爬在山坡上,和我一道。他經常時時提起的那種在巴黎和馬賽生活的回憶,那種愉快而有生氣的回憶,現在這些都變得十分猥瑣,他絕口不提了。總之,人到了這里已全都變了,人的生命決定于集體戰斗的一瞬間。大家都顯得勇敢,都顯得美麗。同志的愛在這里發揮得淋漓盡致。人類在這時才從生命的血肉里,找到了自身存在的意義。你笑,只能通過大家來笑,你哭,也只能通過大家來哭。光榮與毀滅決定于剎那之間。你看那葉軍長,簡直滿身是膽。他在涇縣之戰,敵機十多架已經低飛到頭上,開始丟下炸彈,他還要站著拍敵機的照。現在友軍的流彈集中射到這山坡來,已經從“虎!”“虎!”“絲!”“絲!”之聲,多數轉而為“切!切!”之聲(這聲音表示流彈已近在身邊),他還在站著打望遠鏡。這是一個英邁的軀殼,這是一個偉大的靈魂。他鎮定得象鋼鐵做成的人,在這個人的靈魂里蘊藏著熱烈的愛,辛辣的恨和新人類的幽默,甚至于詼諧。

    我也早已爬上了山頂,借著葉的望遠鏡暸望友軍的陣地:看他們忙著放機關槍,忙著在樹叢中放炮,忙著在爬上爬下,轉過頭來又望著新四軍的陣地。很多人已經發動了沖鋒,因為沖鋒號已經吹了兩遍,已經有五、六人爬上友軍陣地的山腳,后面有二十多個人緊緊跟著。

    又有一隊教導隊過去了。又是一部分四隊的學員。他們對我都十分熟悉。一位學員紅光滿面,十分興奮地招呼我:“喂,錢同志,你看,我們是帶了你教給我們的辯證法上火線的啊!”原來我在他們隊上曾經教過新哲學的。當時我被他們激動得幾乎流淚了。

    戰斗在進行著。戰斗快要結束了。友軍大部已退卻。這邊的部隊開始進入友軍的陣地去。

    飯,從山腳下挑上來,大家吃了一個飽,現在我們是什么辣的苦的酸的都要吃了。飯,米甘如飴。

    迷失了道路

    高坦戰斗到下午已完全結束。新四軍各部就繼續向前進發,預計在大康王附近或能找到一條間道,容許部隊通過。但當時友軍之封鎖已如鐵箍,其實已再不容存此幻想。

    晚八時許又開始行動,預定爬過東流山,向大康王進發。是一月九日事也。其時,部隊已相當分散。我們參加司令部的行列,背后是各機關和一部分隊伍。初行時,微有月光,行時不太困難,此次所爬山徑,均未翻過嶺頂,蓋東流山之嶺頂太高了(比丕嶺還高,確苦死了教導隊,詳見下文)。行十余里,作小休息。其時忽有人來報告,謂“捉獲一人,在路旁鬼頭鬼腦,探問路由,其人諒系奸細,惟彼稱認識你,且可由你擔保,他是教導隊學員。”我即請那人過來,視之乃新自重慶來之全民社通訊員王君也。他確由我介紹到教導隊學習。我即問王君,何以孤伶伶在此問長問短,他答道:“奉命偵察這一帶路線,因第三、四隊亦想在此設法通過。”我遂叫人釋放他,并溫言安慰之。王君乃去。真苦正慘!他那等文弱書生,怎當得起那般驚駭!

    當晚,月色昏黑,山徑狹小。一聲起行,各個上馬的上馬,步行的步行。乃人馬雜沓,不辨路徑,故我們和任光先生等一千人馬,便與葉軍長等失散,而參謀處人員也一時不知去向。我們仍策馬前進。其時夜色更加昏黑,去路完全無法辯認。轉過山頭,忽到一山村,約有十幾家人家。我回頭看看,我們這一批,總共只剩下了任光先生等五、六人,前后均已失卻聯系。那時心里稍有些恐慌,因路徑完全不知,我仍領著眾人向前走去。我見上山處有一小徑可通,乃加上一鞭,策馬向上爬去,爬了一程,人跡全無,而左右山頭,都各個掛著一盞明燈,蓋友軍之瞭望燈也。這時我們不免著急。正走之間見前面山徑已沒于榛莽之中,再不見有人行路,實在此地并非正路,僅系打柴人之方便小徑,前面卻不能通行了。我們乃策馬回頭走去,剛才回到山村,見有新四軍戰士二、三人,我即告以我的姓名,要他告訴我們司令部人員究已往那里走了。他們也都不知道,僅云村上有三團辦事處,可往訊問,我就叫他們領我前往,因見三團政治部某君,他告我以去路。我們遂照他所說方向前往。誰知走來走去,老是繞著這個村莊,并無向前去處。再想回轉來尋他,而該人已不見。我又沒法去找三團其他人員。那時天色太黑,我乃下馬步行,而任光夫婦仍騎馬跟在我后面來。前面忽有一池塘,我們全不知道,正向前走去,我第一個失足,“撲通”一聲跌入池塘,而任光夫人在后趕得急,她來不及勒住那馬,也竟連人帶馬跌入池內。幸喜池水并不深,乃趕緊爬起,全身浸濕,冷得入骨,而當時既不容你換衣,亦無衣可換也。就不管一切,去找三團人員,再四找尋,并無著落。那時后續部隊源源來到,政治部夏征農先生、李子芳先生(他已勉強不坐擔架,騎馬走了)、黃誠先生、林植夫先生及印刷所黃源先生等都碰在一起。他們也全不知道去路。遂會同一道,揀著一條向下走的路走了。走了一程,趕上了前面一些部隊,但序列已亂,司令部人員都沒有看到。

    到得一處,前面傳令來,非戰斗人員全部停著,快催某團某營跑步上去。我們就在路旁等候。前面槍聲又作,戰斗已經激烈進行。移時,某團、某營全副武裝開上前去。再等了一時,槍聲轉稀,我們又向前走,但政治部諸先生已不在近邊。我和任光先生等五、六人,就夾在隊伍里行進。

    當時月亮已經西沉,夜色完全漆黑,我這近視眼雖經這幾天的鍛煉,目光稍有進步,但畢竟尚少辦法。只能叫衛士拖一步走一步。此時走的是下坡路。走到一處,完全是低洼之地,漆黑黑,陰森森,時常要走過小澗,下坡時并無路可走,只能隨身滑下去,因天色太黑,又不知滑到那里去。這時我想到但丁所著《神曲》中描寫的地獄境況,而此時的苦境真有過之,無不及也。我拖著我的衛士走,他也累得要命,也看不見,口里只是叫苦。

    如此走了約莫一個多鐘頭,從附近村莊上已經傳來頭遍雞啼,這時大家心里有些著慌,因天明以前,必須走脫這邊的陷阱。過了這條“地獄路”,前面忽傳來消息:向前已不知去路,路標也找不到,這才使大家急壞了。不多時,前頭奔來一人,要找負責人設法找路沖出。他聽到我的聲音,就堅請我出來主持,率領全隊前進。這才叫做:“問道于盲”,找錯了人!我自己暗笑:如若叫我講幾句話,寫幾句文章,還可以湊合湊合。現在叫我帶領隊伍,摸陌生路,要說我是外行,還算是萬分客氣。但其時事情已十分危急,村上又傳來第二遍雞啼,我想我不出來,便大家沒有辦法。我就帶了我的衛士,叫教導隊張君,緊跟著我,權充我的參謀;再將這隊伍里所有帶武裝的人約三、四十人,全部齊集起來,跟在我背后。我立即站到隊伍頭上去,執行臨時指揮職權。當時所有武裝中居然有一根小鋼炮和一挺機關槍,駁殼槍有十多支,步槍有二十多支。我當時拿定主意,如真沖不出,便往兩邊山上去躲著,再行設法脫出重圍。我立即派我的衛士和另外一戰士分兩路向前去偵察,自己在叉路口等候,忽然聽到右邊山坡上有“噓!噓!”哨唿聲,我料定是新四軍隊伍,大喜,就叫人打回哨,并往前迎接。回來的報告說,那里有五個人是教導隊五隊的,因迷失道路,要找大隊伍。我一面失望,一面就叫他們加入我們的隊伍。后來,我的衛士回來報告偵察的結果:他問到老百姓,說一兩點鐘前,此處大路有大隊伍過去,但不知是新四軍還是別的軍隊。我根據當時情況判斷,必是新四軍無疑。遂決定向左邊路上走去,走了二、三里路,忽然有一人持槍走過來,我們叫他“站住”,認為是友軍步哨。他就叫“你們是不是某團?”我聽他口音熟,知道是參謀處人員。上前問時,果然是參謀處派來的。我就叫他領我們前去。我問他司令部人員是否在此?他說:“是的”。我問:“葉軍長在嗎?”他答“不知道”。

    于是,我們就安全到達這坑里的村子里。首先我就找到了馮參謀,其后又找到了李科長。我把所帶隊伍二百多人交給了他們,頓時覺得身上輕松了許多。同時覺得指揮員的藝術是滿夠味的。到村子后,卻不見任光先生夫婦到來。我四處派人尋問,原來他又告失散,走到一家老百姓家里去躲藏去了。我們再派人去接,他們才回來。

    彈盡援絕

    這時新四軍大部人馬已被沖散。那天晚上(九日晚)有些部隊如教導總隊等和友軍打了個通夜。其他部隊除指定從另一路沖出者外,沿路已均散失。現在,教導總隊還在東流山上支持著。到坑里來的都是些零星的武裝,他們饑渴勞頓,一到就躺在地上睡覺。即如我的衛士何洪元,他也累得倒在橋板上睡著了,盡管我催他去找任光,他哪里動彈得,天卻慢慢亮起來了。

    這是一月十日的清早。這坑便是石井坑,這坑該是永遠不會被人忘掉,永遠受人詛罵的陷坑了吧,新四軍的主力,就全部在這坑里被共同抗戰的友軍殲滅的。

    我瞌睡了半點鐘,即設法找葉軍長。先叫人領到一草棚內,只見葉在用望遠鏡從草棚頂上的破漏處,遠望對面山上的陣地。他也剛才休息了起來。他剛來時,周圍全無部隊,他要找些戰士在他臥房周圍守衛,遍找不得,后來見路上陸續來了些零星隊伍,即傳令叫他們站崗,誰知他們一站在那里,就倒地睡覺。這時真個已經彈盡援絕,無法可想。等我們從那草棚回到他的住處,對面山上已聞得槍聲。據報,后面山坡之一角也已由友軍占領。如此四面被圍,友軍又一刻刻迫近。身旁全無武裝力量,真個奈何奈何!葉軍長便叫大家準備便裝,設法分別走脫。其時對面山上的槍聲越來越緊,副官都催我們到后面山坡上去稍躲。但后面山坡上也已經有了友軍,而且已在開槍。這時葉軍長就一個人走近窗口,望見后邊坡上有兩個自己的戰士橫躺著鼾睡,不禁悲從中來,滄然淚下。他取出手帕,揩了眼淚,回到桌旁,便手草一電稿,交秘書處拍到延安毛澤東先生請其轉發給蔣委員長(當時與重慶無從直接通電)。大意為:“職遵命北移,到茂林地區即遭友軍四面包圍,其后即到處遭遇襲擊。今四面被圍,彈盡援絕。如委座以為新四軍仍系抗戰部隊,而職仍系抗戰軍人,則懇立即命令各友軍解圍。如獲成全,職當立即來渝請罪,雖死不辭。臨電惶恐,伏維鈞裁。職葉挺。”同時草一電,亦托延安設法轉澳門致其夫人,略稱此際被圍,生命大致不保。唯如此犧牲,殊出意料。末后,囑其夫人善事教養子女,令其繼承父志云云。他一面起稿,一面啜泣。我們也都啜泣。葉并叫我亦致電香港,托付后事。此時境象可說慘絕。其時,我們都勸葉不必如此悲傷,我尤懇其積極起來,終有辦法打開出路。適某參謀來報,五團人馬已到。大家就興奮起來。當即決定召集軍政治部及教導總隊政治處人員,動員石井坑全村民眾,令其為我們煮飯煮水,并買大宗豬肉、牛肉,慰勞全體將士。葉軍長傳令后,各部分人員就緊張動員。其時各機關散失人員及各部隊,均源源匯集石井坑,如三團、一團、特務團等,真如眾流匯注,惟均疲累。葉軍長乃草發一告全體指戰員書,說明革命戰士之職責,并鼓勵其勇氣,最后并稱盡一月十日盡量休息,恢復疲勞,整頓所部,準備作最后之犧牲。當時全軍戰士除疲勞外,士氣原來仍旺,經過一番鼓勵,再加政工人員之工作,士氣乃益旺盛。葉軍長決定在此處堅持一星期,如能完成此項任務,則大局可定。當時全體將士均具此決心。為籌集糧秣計,特設一糧食委員會,由軍需處副處長張元培主其事,該委員會約同政治部人員調查各處糧食儲量,向各戶說明向其購糧之緣由。當地民眾,雖然因糧食已被友軍拿去大半,但均愿罄其所有以出售,有幾戶人家且堅決不肯收錢,說“愿意送給新四軍吃。”各戶所有大豬、老豬、小豬,都自動交給糧食委員會,再由該會分發給犒勞三軍。

    新的部署

    一月十日上午,項副軍長、周副參謀長、袁政治部主任、李一氓先生等,亦均分別前來匯集,軍心尤為振奮。當即由葉軍長召開高級指揮員會議,首由葉說明當前處境,及其所定堅持作戰之決心。大家表示同意。繼即將各匯集部隊重行編制為四個團隊,并以一部分為總預備隊。會議畢,各指揮人員即分返防地,部署一切。其時延安方面亦來電慰問,并稱如能采取游擊戰當能保持大部力量,繼續抗戰云。

    軍政治部方面,各部工作人員完全分配到各作戰部隊去工作,教導總隊政治處人員亦然。參謀處人員亦重加調整。當時糧食問題最關重要,故新成立之糧食委員會工作特別緊張,任光先生夫婦亦自動要求臨時參加該項工作。

    在這樣緊張的時候,新四軍并末忘卻其優待俘虜的工作。在作戰中,友軍被俘者二、三十人,亦已到達石井坑。政治部宣教部特派員前往招待,并特別為之排一短劇曰:《重見光明》。描寫一友軍戰士當兵及棄暗投明的經過。友軍戰士看了,均痛哭失聲。

    總攻擊——總殲滅

    一月十一日、十二日,全體指戰員總算休息兩天。不但吃到飯,而且吃到了肉和雞。疲勞已恢復了大部分。十二日清晨,各部隊就準備友軍開始總攻。拂曉時,竟不見動靜。有人估計友軍也許不用硬攻,但用坐困,令新四軍活活餓死。葉軍長估計對方必將硬軟兼施。

    晨十時許,我們都在參謀處,炮聲突起,知攻擊已經開始。果然,四面八方的槍聲、機槍聲就十分緊密起來。山炮屢向坑內打來。幸喜司令部已于十一日晚搬家。一個炮彈適打中原來軍長所住地方,房屋盡倒。

    我們在參謀處空場上暸望各個山頭之陣地,戰斗異常激烈。那幾天我們已習慣于戰爭,故炮聲、槍聲已完全不放在心上。我們所站處所,只有大炮可以威脅,卻在機槍、步槍射程以外。

    十一時許,遠遠聽見東流山山頂沖殺聲,用望遠鏡望去,見頂上的人有騷動狀。不多時,即有人來報:東流山頂陣地已被友軍搶去,教導總隊工兵連堅守在彼,惟對方火力太猛,故暫撤退,請即派隊赴援。軍長即令參謀長電話指揮應援部隊前往,寧死勿退。參謀長不斷在電話上指揮各部應戰。下午二時許,西首嶺上之機槍聲突然轉緊,蓋友軍以十倍于新四軍之兵力,向這邊壓來,火力之猛,為彼等參加抗戰所未見。移時,機槍、流彈紛紛向參謀處所在地飛來,我們遂走到室內去。該山頭之新四軍陣地亦經友軍奪去,一部分隊伍已在后撤。參謀長又立即用電話命令另一預備隊出擊,務須堵住友軍,令其不能再行前進。但當時各線狀況,除北線一隅陣地較穩外,其余均極危急。而西線炮彈、機槍彈已紛紛飛到指揮所跟前,故葉軍長命令:即將指揮所移到背后小山坡上。

    我們都在十分緊張和危急之中,跑上了那山坡。因流彈極多,所以只能伏在地上,不能站起,更不能多動。山坡上架起電話,周副參謀長復用電話沉著指揮。當時各線增援部隊,均已趕上火線,故東流山及西線亦漸趨穩定。大家的心才比較放寬一些。

    四時許,葉軍長復命三團調來兩連,加上另外少數部隊,作為臨時總預備隊。其時友軍方面炮聲又大作,知是總攻擊業已開始,各線所用火力較前尤猛。大炮頻頻將坑內房屋打毀。向指揮所飛來之流彈,重復密集起來。當時估計,如此項攻勢能抵抗得到天黑,則對方必再而衰,三而竭。故葉軍長命令各線戰士,不得退卻。并命參謀兩人率少數衛士等候在坑內路口,如遇不奉命令而后退的部隊,即押上前去,不從,即行軍法從事。實際上此時各線新四軍部隊除奉命移動,調赴他線作戰者外,絕無退卻者。

    將晚,教導總隊所守的東流山,因死傷過大,加之對方火力壓迫十分厲害,故第一峰、第二峰、第三峰相繼失守。此時萬分嚴重,因該陣地為全線最重要之一環,如被突破,則金甌全壞,不可收拾。葉等得報,當即一面勉強從其他線上抽些部隊前往增援(可憐實在已抽不出了!!);一面嚴令教導總隊重新沖上山頭,收復已失各山頭。各位須知,教導總隊乃干部受訓機關,其學員成分我在前面已經講過,如此千仞高山,堅守這些時候,已經超過預想,今欲令其重新奪回陣地,實在千難萬難。適當其時,教導總隊的指揮員余主任(政治處主任,在此次行軍中,教導總隊軍事、政治全由彼負責)來到指揮所,報告東流山作戰情況,并請示。葉軍長乃告以必須堅守,付任何代價在所不惜。當時約定如搶得一山頭,即在該處舉一烽火,以為信號。余主任奉命,即趕上山腳,督率教導總隊殘部向上沖殺。友軍機關槍集中射擊,一次沖殺,一次死傷。教導總隊各隊長、各指揮員均身先學員,踏著尸體,向前沖去。不多時,我們在指揮所上,果見底下第三個山頭已點起烽火,知已為教導總隊收復,大家即在指揮所歡呼。再半小時,第二個山頭又點起烽火來,知第二個山頭又被收復。這時大家的興奮、安慰和欽敬之情,真無從表達。而到最后,最高的第三個山頭也竟點起烽火來了。呀!教導總隊的英雄們!你們崇高的血和神圣的祭禮果能保得全體的安全嗎?第三個山頭也竟被你們收復了!

    指揮所上充滿著天真的快樂與安全之感。毀滅之神好象已經把他的魔手從我們的頭上輕輕抹過去。戰士們的犧牲似乎已經最后獲得他們的代價。我們陶醉在虔誠的歡呼里。

    葉軍長命令秘書處在山下架起電臺來,試收一收重慶和延安的電報。他也許想,這幾天來(特別是這一天)新四軍所流的無辜的血,可以邀得重慶的“寬恕”了。

    剎時間,東流山左邊的山坡上熊熊的火燒起來了,這是友軍放的火。這火遍山的蔓延開去,這是他們已經奪得那個山坡的記號。不久從那山頭上就飛來了密集的流彈。新四軍在那山頭的陣地被突破了。這將使東流山的教導總隊切斷歸路。于是參謀長立即命教導總隊分一部力量去搶回那個已經失掉的較低的山頭。可憐教導總隊人員那時已所剩無幾,它哪里再有力量分到那邊去?但命令下去了,教導總隊的確是分了一部分人去搶那個山頭了。正在這時,指揮所左邊的山頭又已經起火,那里的陣地也經友軍突破了。參謀長立即命令衛士連去接應堵住。

    在這同時,指揮所背后山上也發現了大火。這是三團所守的陣地。陣地雖未突破,但已萬分危急。

    東流山抽去了兵力。第一個山頭的烽火漸漸熄滅了。這熄滅是可詛咒的。跟著就是機槍聲下坡來。不久,第二個山頭的烽火也漸漸熄滅了。這些山頭又重新被友軍占領了。

    流彈的聲音已經再不作“噓噓!”聲,它們大部分都“切!切!”地叫著。從前面及右邊山坡上來的子彈,已經構成密集的火網。己經不再是流彈了。指揮所已經成了集中射擊的目標。

    葉軍長還是象鋼人一樣站在山坡上。子彈肆無忌憚的從他耳朵邊、頭頂上飛過去,但他還象鋼鐵制成一樣的站在坡頂上。他決心堅持到最后,堅持到全部犧牲為止。

    幾個高級干部最后向他建議:局勢已經不可挽回,能保持一分力量還得保住。

    他靜默了約莫有兩分鐘。他鎮定地轉過身子向四周山上望了一望,回過頭來肯定地簡短地講:“我同意你們意見。”接著他指著周副參謀長說:“你照這個意圖立即定出方案來!”

    任光先生掛了彩

    最后的方案,也是唯一可能的方案,就是分別穿過封鎖線,覓得安全。

    葉軍長同意了這個決心,立即下命令部隊分別撤退,設法沖出,干部分別穿出封鎖。

    說時遲,那時快,友軍的先頭部隊已經從對面的山坡沖下來了,有少數已經進了石井坑的村莊。于是我們開始分散向坡下走去。正將走時,忽然有人奔來報告:“任光先生掛彩。”我問其詳情,則稱:“他和他的夫人原來伏在坡上,當大家看到前邊子彈飛來過密,退到坡后的時候,他們沒有來得及動,任先生的腰部就中了一顆子彈,現在他夫人陪著他,他們都不能動,他只叫著葉軍長和錢同志搭救他。他叫痛。他………”

    “怎么辦?”我問葉軍長。

    “………”葉軍長搖著頭。

    “我去看他們。”我挽著我的衛士就想走過去。

    “那不行!”大家把我拉住,而且挽著我向坡下走去了。

    “難道我能丟著他……”我邊走邊叫。

    但又有什么辦法呢?擔架又沒有!伕子更沒有!

    這樣,任光先生的肉體一定被自己的同胞踐踏了。他一定犧牲了。這新的一代的大音樂家一定死了!我們未來的馬耶科夫斯基一定死了(我稱為未來,就是說在未來的一年和兩年內一定能成為中國的馬耶科夫斯基)!我們人民的和戰士的歌手一定是死了。

    我記得,他在法國曾熱烈地參加了羅曼羅蘭所主持的反帝同盟的工作。他說,羅曼羅蘭的路,就是全世界一切革命藝術家的路。

    我記得,他在巴黎時曾經為了替祖國募款,為了祖國的光榮和自由宣傳,主持和幫助過多少次規模盛大的演奏會!

    我知道,他在國外,曾經和羅曼羅蘭,和法國、奧國、捷克不少進步的藝術家共同努力,為建立全世界的新藝術而艱苦奮斗。而且,他專心致志于中國民歌的改造,來填滿中國在世界音樂地位上的空白的一頁。他私淑著蘇聯的大音樂家柴可夫斯基(П.И.ЧЧaйKOBCKий),他說,在世界上,他是自己最欽佩的同志。

    我知道,他在上海曾經多么熱誠地幫助了中國新音樂家的開山祖——聶耳先生以及別的前進的音樂家。

    我們知道,他曾經用全副的力量,運用唱片來提倡和普及中國的新音樂。他到了新加坡,又用最大的力量把國內的抗戰歌曲灌成大批的唱片。集合好幾百個青年,培養他們成為中國的新音樂運動的干部。

    我們知道,他在十分鐘內就決定從重慶跑到皖南,踏進了新四軍。他的耳朵永遠靠住戰士們和民眾們的胸口,他向他們學習,向他們攝取生命的力量。他永遠以為把他的名字和戰士跟老百姓的名字并列在一起,是無尚的光榮。他把戰士和民眾的力量看作自己的力量。他認為在戰士面前用“你們”的稱呼為可恥。他要使他每首新歌的音節配合著戰士們的呼吸。他痛恨中國的靡靡之音,同時又詛咒一味模仿西洋的教堂音樂,那廟堂之音。

    他永遠驚嘆著組織的力量。他把集體的意志看作最高的意志,他認為脫離了集體,就沒有生命,就沒有愛。

    他把音樂看成他的生命。而生命,在他看來也就是音樂。集體的、勞動的、戰斗的生命,在他看來,就是新音樂的泉源。

    他詛咒著腐朽的生活和垂死的氣息。

    馬耶科夫基斯唱著:

    “這里有好的生活,

    生活在這里是好的,

    在創造的艱難和冒險中。”(見馬氏“好啊!”之歌)

    這就是他最近半年來心里的寫照

    馬耶科夫斯基唱著:

    “深入工作

    深入戰斗

    我們挺進,

    而我的歌

    就是我們的

    凱旋門。”(同上)

    這就是他最近半年來工作的信條。

    而現在這樣一位新中國的大歌手,被中國人自己踐在腳底下犧牲了。

    無可補償的損失

    在這可詛咒的石井坑里,中國人民的損失,或者說世界新人類的損失是不可估量的。任光先生僅是中間的一個而已。

    當日下午戰斗最激烈時,三支隊突派人來報,支隊司令張正坤為友軍迫擊炮彈片所傷,傷勢極重。大家聽了,有如晴天起了霹靂,但有什么辦法呢?擔架是沒有的,伕子也是沒有的。這樣一員高級指揮人員負了傷,這時也全無辦法。不一刻,消息傳來,張司令傷重殞命了!嗚呼!張司令在皖中沿江一帶,老百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即便是敵人,聽到“張正坤”三字,也膽戰心驚。現在卻又死在同胞的手里了。

    你們請想起,那位“創造社”的老將,中國有名的社會科學家朱鏡我先生吧。他的胃病這樣重,此次行軍,吐血之癥復發。他在九日清晨被抬到石井坑時,我已先他而到。當時他托人告訴我,他已安然來到,我便去看他。他瘦的不象樣了。但當我硬著心腸告訴他:“葉軍長說,局勢十分困難,所以希望你能設法化裝躲到農民家里”。那時候,他只點了點頭,眼睛閉起來,眼圈卻紅了一陣。我勸他,現在大家正想挽回,請他不必擔心。他只說了一句:“我們最后終是會成功的。”說著眼睛又閉起來了。

    第二天我又去看他,他能吃些雞汁,稍微有些精神了,便問起各項工作。我們勸他不必操心,有事我們在辦。

    十二日戰斗快要結束的時候,他的擔架也抬到山腳下。但當時的情形是那樣危急,大家分散時又是那樣倉促,而后來分散要爬的山又是那樣陡峭,他的擔架是無論如何沒有可能抬上去的。但友軍卻在后面趕上了,他的擔架也就落在友軍手里。而我們那樣嚴肅的革命家,造詣極深的理論家朱鏡我先生,我想一定也就在自己同胞的手里犧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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